-JU-

周末午后，George时常坐在长沙发上看书， 为下一周的课程做准备。

他喜欢靠在沙发右侧的扶手上，屈起膝盖把书脊卡在腿缝中间，一只手压着纸张，一只手撑着额头，整个下午都被这么消磨过去，直到屋内的光线不足以支撑他看完下一行。

屋子里很暖和，阳光还不算刺眼，他觉得舒适极了，后来，沙发另一头多了一位年轻人，他们小腿交错，勉强能够容身，过了一阵，沙发上又多出来两条迦南犬，一大一小，老老实实趴在他们脚边。

他调整坐姿，为对面的人多腾出些地方，然后接着刚才的部分看下去，对方欣然接受这种好意，舒展双腿，一只胳膊枕在脑后，隔着整个长沙发打量专心致志的教授。

屋子里只有两只狗的呼噜声，他对面的人开始用脚趾戳他的小腿肚。

“怎么了？”他的眼睛没离开书页，用脚趾回应了一次无声的怪异交流。

“你在看什么？”年轻人从身后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，随随便便从中间打开。

“罗密欧与朱丽叶。”

对面的人低下头看自己的书了，虽然George很想挖苦他心不在焉，但最终没说出口。过了几分钟，那几根脚趾又开始作恶，隔着重重叠叠的布料顶他的小腿，仿佛那是电键，而他的小腿则是收发报机，摩斯电码就顺着这块皮肤传来，滴滴滴滴，一刻不停。

“怎么了？”

“你看到哪儿了？”

“你还没有把你的爱情的忠实的盟誓与我交换。”

对面的人皱着眉翻找几秒，最后停在其中一页，George这才发现那本书与自己手中的一模一样，一双狡黠的蓝眼睛从书页间瞥了他一眼，他恍然间明白了为什么这人要自告奋勇替他去买书——但愿只有这本被买了双份，他的书架上实在没有太多空间，尤其在塞进一摞爱情小说之后。

“为了表示我的慷慨，我要把它重新给你。可是我只愿意要我已有的东西：我的慷慨像还一样浩淼，我的爱情也像海一样深沉。”

他刚往下看几句，年轻人就把他眼中的那行字念出了声。

“Jim，”他说，“安静。”

他的爱人从善如流地沉默下来，并且把腿向后收了一点。

George在这样来之不易的安宁中读了一整段，莎士比亚的辞藻过分华丽，这会儿他开始难以集中精神，在眼花缭乱的情话下，他抬头向对面看了看。

Jim似乎全然沉浸其中，因而没有给他丝毫回应。

他又低下头，翻到新一页，这个剧本他读了无数次，但是仍然记不起全部，他青年时代是背诵过的，只不过人到中年，再想回忆就显得力不从心了。

几分钟后，他忍不住再次看向年轻人，这回他确信自己应该做点什么，好让对方不必再假装专注于那对阳台上的恋人。

“我的慷慨像海一样浩淼，我的爱情也像海一样深沉——”他的脚趾重新抵在Jim的腿侧，一字不漏地吐出那些词，声音不高不低，比聊天时饱满不少，又比讲课时柔和许多，他合上书，艰难地直起上身向对方凑近，那些优雅又拗口、迷人又惹人困惑的句子叫醒了迦南犬的一只耳朵，Jim忍不住笑出声来。

他们在沙发上大幅度地调整姿势，费了很大力气才变成同一个方向，可怜的小狗们彻底醒了，并且马上意识到沙发上没了它们的位子，于是识趣地跳下去跑出了房间。

两个成年男人窄窄的压在一起。

“我给你的越多，我自己也越是富有，因为这两者都是没有穷尽的。”George凑近Jim的鼻尖，错擦着，从近处注视对方的唇形，他们共享彼此的一呼一吸，正如他们共享一栋房子和一张床。

Jim追上最后一个音节，偏头在他的双唇上轻轻一啄。

“幸福的，”他浅浅咬着对方的唇瓣摩擦，“幸福的夜啊。”

他尝到了一声从Jim口中传出的挫败的低叹。

“我怕我只是做了一个梦，这样美满的事——”

老先生被猛地环住脖颈，牙关外是年轻人逡巡着的舌尖，于是他只得把最后一句含混在口中，用深吻赠给对方性急的双唇。

两本莎士比亚被遗忘在了拖鞋旁，天色渐渐转暗，阳光照在扉页上，罗密欧与朱丽叶的镀金标题闪闪发光。从那天算起，这两本书被冷落了三个月，George再把他们拿出来时，封面上已经蒙了一层厚厚的尘土。

在此期间他很少坐在沙发上，尽管那儿重新变宽敞了。

“William先生。”George点了一位磕头虫的名字，于是全班都听到了那声从鼻腔里发出来的“高见”。

老教授站在讲桌前，捏着一本书，书页里夹着几个书签，以便翻阅。

向下看的时候，他发觉有些同学的热情不高，大概是唾弃这老古板的腔调，因而头颅抬得稀稀拉拉。

照例，George为他们念了一段话。

他念的很慢，像个沙漏一样过滤每个音节，无声无息，在小小的玻璃罐里聚拢成一个沙漠，当最后那颗沙粒落下去，他忽然发觉自己变得舌敝唇焦。

有几个学生等着他重新开口，他停顿的时间有些长，带着某种饥渴难耐的迷途旅人的神情，仿佛在茫茫然的黄沙中寻觅一条出路，然而那条出路不在书中，更不在他的眼前。

“我只怕我做了一个梦，这样美满的事——”

老教授合起了书。

“不会是真实的。”